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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0章 走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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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0章 走了

瑤英醒過來的時候, 洞中一片迷蒙,水汽氤氳。

她渾身僵硬酸疼 , 動一下似乎能聽見骨節喀嚓喀嚓響, 不禁呻吟了幾聲,試著一點一點挪動手臂。

胳膊剛擡起, 肩膀碰到溫熱堅實的胸膛。

瑤英楞住,眼簾擡起。

曇摩羅伽盤坐在她身側,身上穿著她放在火盆邊烤幹了的袈裟, 手裏拿了張帕子,正拈起她垂落在溫泉水中濕漉漉的長發,一點一點絞幹。

天光從洞頂漫進來,一室金輝浮動。

他沐浴在燦爛金光中,修長手指輕柔地為她理順發絲, 雙眸低垂, 神情虔誠, 仿佛法會上立於高高的佛殿上,在萬千信眾的註目中宣講經文,莊嚴, 靜穆。

凜然不可褻瀆。

瑤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,僵立不動, 腦中閃過他昨晚脫下袈裟後赤著身子的模樣, 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心虛,雙頰發熱。

曇摩羅伽沒發覺她已經醒了,仍舊專註地執帕絞幹濕發, 骨節分明的手插在濃密烏黑的長發間輕輕撥弄,面容沈靜,碧眸如水般澄澈。

石洞裏沈水寂靜,唯有她的長發和他腕上佛珠纏繞摩擦的細微輕響。

瑤英身上微微戰栗,盯著他輪廓鮮明的側臉看了一會兒,有些頭暈目眩,輕聲喚:“法師……”

話剛出口,她發覺嗓子又幹又疼,像有一把烈火在裏面灼燒。

她伏在石臺上,低頭咳嗽,下巴突然一點微涼,曇摩羅伽修長的手指撥開她的長發,擡起她的下巴。

他垂眸看她,眉頭輕皺,撒開帕子,兩指微曲,輕觸她的臉頰後,飛快地收了回去。

瑤英哆嗦了一下,道:“一定是昨晚著涼了。”

曇摩羅伽目光往下,落定在她身上,她穿著他的灰色僧衣,衣襟袖擺松松垮垮,玲瓏身姿若隱若現,一抹柔膩雪脯,綽約婀娜。

他挪開視線,作勢要站起身,瑤英趕緊按住他的胳膊。

“法師,我沒事。”

她搖搖沈重的腦袋,驅趕暈眩的感覺,湊上前看曇摩羅伽的腿:“法師先別起來走動,腿好點了嗎?”

他面色蒼白,腿好像還沒恢覆。

曇摩羅伽坐在她身側,她這一靠近,正好整個人貼在他胸膛上,透過僧衣,肌膚的觸感分外清晰,她身上柔軟,似醍醐乳酪。

他往後退了些。

瑤英卷起他腿上袍角和褲腿,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腿,伸手輕輕按了兩下,感覺比昨晚好了些,長長地籲出一口氣,擡起頭。

“疼嗎?”

她輕聲問。

漫天晴光,風旛輕動。

曇摩羅伽目光平靜,凝望瑤英半晌,搖搖頭。

“無事。”

瑤英挑眉看他,他臉上神情淡然,實在看不出他這會兒是真的好多了還是在強撐。

對他這樣病痛纏身的人來說,發病的痛苦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。

曇摩羅伽還是站了起來,脊背挺直,溫和又不容置疑地道:“你發熱了,得服藥,我送你出去。”

瑤英跟著站起身,一陣眩暈,雙腿發軟。石臺爬滿水汽,她踏出一步,腳底滑了一下,打了個晃。

手肘一緊,曇摩羅伽微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。

“別摔著了。”

他淡淡地道。

瑤英嗯一聲,順勢靠在他胳膊上,看了看身上的僧衣,環顧一圈,最後看向火盆旁自己昨晚脫下的衣衫。

“法師,等等,我得把僧衣換下來。”

她小聲說。

曇摩羅伽順著她的視線看去,沒作聲,扶著她走到角落裏,讓她靠著巖石,擡手一件一件取下已經晾幹的衫裙,遞給她,背過身去。

瑤英抱著衣裳走到巖石後。

曇摩羅伽立在山石旁,目不斜視。

背後窸窸窣窣響,她解開僧衣、穿上衫裙,織物摩擦、腰帶落地的輕響斷斷續續透過朦朧的水霧傳來。

曇摩羅伽望著洞壁,想起寺中後殿墻上那幅《降魔變》。

青春美貌的魔女以香塗身,搔首弄姿,妖嬈萬千,引誘佛陀,破壞他的修行。佛陀略施法力,千嬌百媚的魔女頓時變成鶴發雞皮的老嫗,骷髏骨節,渾身囊腫,羞慚褪去。

他夢中的幻象也會化為枯骨。

可此刻,站在他身後的她不是幻象魔女。

幻象使出千般手段,不過是虛幻。

她站在那裏,就是他的欲念。

“法師,我好了。”

瑤英輕聲道,聲音沙啞,伴隨幾聲咳嗽。

曇摩羅伽回過神,轉身。

瑤英抱著袈裟走了出來,腳步蹣跚,揉了揉眉心:“法師,我有點暈。”

曇摩羅伽一語不發,伸出胳膊。

瑤英熟門熟路地拽住他的袈裟袖子,靠在他身上。

出了石洞,瑤英下意識警惕地掃一眼夾道深處。

“阿貍出去了。”曇摩羅伽道,“它昨晚嚇著你了?”

瑤英昏昏沈沈,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衣袖,點點頭,說了她返回聖城的經過。

“昨天般若說有樣要緊東西給我,我在院墻那邊等著,無意間闖進阿貍的院子,它好像生氣了,我想躲開它,不小心進了夾道……”

說到這裏,瑤英擡眼看曇摩羅伽。

“攝政王以前帶我走過密道,我轉著轉著,不知道怎麽進了石洞。”

他平靜地道:“定是般若疏忽了。”

瑤英收回視線,小聲抱怨:“出去就把他叫來!看他到底有什麽要緊東西要送給我,讓我等了半天……還神神秘秘的,不許我帶親兵……”

大概是發熱昏沈的緣故,她說話的語氣不自覺流露出平時不多見的嬌蠻。

曇摩羅伽眉間微動,垂眸。

她靠著他,漆黑發頂挨在他胳膊上,全然信賴。

前方是陡峭的石階,他放慢步子,等瑤英跟上。

“昨晚冒犯公主了……”

瑤英搖搖頭:“是我自己闖進來的,打攪了法師,法師不必介懷。法師放心,石洞熱泉的事我絕不會透露出去。”

語氣聽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。

曇摩羅伽不說話了。

夾道安靜下來。

兩人在幽暗中前行,四周靜寂無聲,呼吸纏繞。

走過一道道階梯,前方漸漸有亮光漏下,快到出口了。

瑤英瞥曇摩羅伽一眼,道:“昨晚,法師說病中難受,想要有人陪著……”

曇摩羅伽眼皮都沒眨一下,說:“病中胡話罷了,公主不必當真。”

瑤英眼珠轉了轉,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,喔了一聲,有氣無力。

畢娑在密道出口的偏殿等著,聽到腳步響,上前幾步。

暗門打開,曇摩羅伽和李瑤英一前一後走了出來。

畢娑飛快地打量兩人幾眼。

曇摩羅伽扶著瑤英走到氈簾後,道:“這裏不會有人來,公主躺一會兒,我讓人去煎藥。”

瑤英頭重腳輕,依言坐下,“我的親兵在王寺外等著……”

“我派人去傳話。別起來,先喝藥。”

曇摩羅伽停頓了一下。

“你身子虛弱,還在服用醫者的藥丸……等好些了再走。”

跟進屋的畢娑聽到這一句,默默嘆息。

他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,卻不知道他挽留的語氣有多麽柔和。

瑤英神色猶豫。

曇摩羅伽沒有催促她。

她想了想,點點頭。

曇摩羅伽沒說話,轉身出了偏殿,寫了張藥方,吩咐親兵去熬藥,站在前廊,負手而立,吹了一會兒風。

她終究要走,早走晚走都一樣,拖延不會改變什麽。

可是她點頭時,他心中漣漪輕皺。

他走下長階。

“叫般若過來。”

……

般若應召而來,見到偏殿裏的瑤英,不等她說什麽,先抱怨起來:“公主昨晚去哪了?我不是讓公主等著的嗎?叫我好找!我還以為公主等不及,出城去了。”

瑤英看他神情嚴肅,不像是在推脫責任,不提花豹的事,問:“你要送我什麽?傳話的人怎麽說和緣覺有關?”

般若臉上發窘,瞧一眼左右,吞吞吐吐地道:“我知道公主要走……昨晚遣走其他人,準備悄悄把東西送給公主的,誰知道公主不見了!我怕別人撞見,只好把東西帶回房去收著了。”

瑤英納悶:“什麽東西?為什麽不能讓別人看到?”

般若面紅耳赤,瞪她一眼,語無倫次地道:“公主見到就知道了,別問我,我什麽都不知道!反正是公主很想要的東西……公主這次守衛聖城,功德無量,我才會偷偷把那東西拿出來送給公主……公主等著,我回房去拿。”

他掉頭跑開,不一會兒,抱著一只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回到偏殿,機警地脧巡一圈,確認殿外沒有其他人,這才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。

一層又一層的包袱皮中間緩緩露出一只精巧寶匣。

般若把寶匣往瑤英跟前一推,燙手似的縮回手,一臉沈痛地道:“緣覺和我說過,公主很想要這尊銅佛。銅佛是從曼達公主那裏搜出來的,多半不是什麽正經東西……公主這一年來潛心修習,不該碰這些腌臜東西!不過佛子說過,人各有道,公主馬上就要離開聖城了,不會入佛門,是紅塵中人,公主喜歡這些,和旁人無幹。公主以後不會回來了,我和緣覺跟公主相識一場,就把它送給公主,公主拿去收著吧。”

說完,他擺出一副兇狠表情,“公主切記潔身自好,把東西用在正道上,別像曼達公主那樣。”

“還有,千萬別告訴其他人東西是我和緣覺送的!”

瑤英嘴角抽了抽。

原來般若昨天特意讓她在僻靜處等著,就是為了這尊銅佛。

她看著寶匣,搖頭失笑,門口一串急促的腳步踏響,親兵不等通報,飛跑進屋。

“公主!小的找您一晚了!高昌那邊送來的信!”

瑤英立刻起身,接過信,鼻尖陡然一酸,激動得雙手直顫:她不會認錯,這是李仲虔的字跡!

“備馬!”

……

不一會兒,曇摩羅伽回到偏殿,手裏端了一碗直冒熱氣的藥。

畢娑守在殿前,看他回來,欲言又止。

曇摩羅伽掃他一眼,踏進殿中,撥開氈簾,望向長榻。

榻上空空如也,錦被掀開,一條束發的絲絳落在地毯上。

她走了。

曇摩羅伽走到長榻邊,放下藥碗。

畢娑站在門邊,道:“王,公主剛剛離開,還沒出城。”

曇摩羅伽沈默不語,撿起地毯上的絲絳,走出偏殿,立在欄桿前,遙望寺門的方向。

一輪紅日東升,寺中大小錯落的佛塔殿宇靜靜矗立,瓦頂折射出道道金光,幾騎快馬在出寺的長街上飛馳而過,直奔著城門而去,煙塵滾滾。

微風拂過,曇摩羅伽身上袈裟獵獵,纏繞在手中的絲絳被風吹起,忽地從他指間滑了出去。

朱紅絲絳隨風輕舞,飛出長廊。

曇摩羅伽擡起手。

絲絳早已飄遠。

他一次次放她走,她一次次回來。

這一次,他挽留她,她答應多留幾天。

不過是熬一碗藥的工夫,眨眼間,人去樓空,如此倉促,甚至沒有一句道別。

夢幻泡影,朝露電光,不外如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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